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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鏡子裡面的自己嘴唇有些乾裂。
我向來不喜歡擦護唇膏,因為自己會一直吃,很討厭口腔裡都是護唇膏的味道但只要一擦還是一直會想嘴唇上的膏狀物全部吃光光。

 


記得是國小三四年級的時候,第一次買護唇膏(還記得是曼秀雷敦,我媽帶我去忘記哪裡了,總之我是在那一整排護唇膏的區域挑了很久,挑口味、挑顏色、挑包裝),同學都在擦,以現在的說法是,覺得很潮所以想要跟風。
但那時候我其實就知道自己討厭護唇膏在嘴唇上,所以可憐的護唇膏就一直躺在鉛筆盒裡面,淪為到處跟別人說:「你看我也有喔,是__口味的,很可愛吧!」的工具而已。

那個時候,班上有一個女孩子,個頭比起我們都還要矮,頭髮有點過長,但因為不善整理總是看起來毛躁跟油膩,身上穿的制服裙顏色都比我們的還要淺,破的地方用補的,到處都是車縫線的痕跡。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姓林。小時候的大家其實不懂「低收入戶」這個名詞,班上男生殘忍地替她貼上了窮人的標籤,嘲諷戲謔,甚至成為了小孩子欺負的對象。
我的生命中,曾經目睹這樣甚至參與了霸凌,而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出手相救。


我媽那時候會來班上當讀書媽媽,唸唸故事書給大家聽,準備遊戲、準備禮物給大家玩樂,我升上四年級之後我媽就去我妹的班上,一直到我們都升上高年級為止。而我媽很快就察覺到大家會用言語攻擊林同學,印象中我媽媽會擋在前面,告訴大家不可以這樣,然後私底下去跟林同學講話聊天。
我媽在某一天早上,我進教室之前拿給我一條全新沒拆封的護唇膏,告訴我,要我轉交給林同學。
老實說,我忘記了自己把東西交給她之後她的反應是什麼了,因為我也跟其他小孩一樣,希望離她越遠越好……只是我沒表現得像其他人那麼明顯而已。
只是在好久好久以後,已經是夏天了,她笑得很開心跟我說,你媽媽送我的護唇膏我還留著──我看著她,她的嘴唇還是乾裂的,護唇膏用不到一半。

她是捨不得用的吧,對她而言那是一個貴重的禮物,從一個對她非常友善的長輩手中接下的禮物,這樣的感念,不想要因為把護唇膏擦完、管子丟掉之後就跟著一起忘記了。
長大之後回想起這段過往,我其實是歉疚的。

 

在《我可能不會愛你》裡面,程又青化身成《收信快樂》舞台劇的女主角,對著李大仁說,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

這句話我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體會呢?或許是國中懵懂無知,或許要更晚,總是要認知到更多更多複雜的情感才能夠體會這句話。
我對於林同學的另一個記憶,是在某一天的放學時間。
小學自然課要養蠶寶寶,我想大家都有經歷過那個時刻,大家買了蠶寶寶,還會買漂亮的「家」給他住,因為是自然課,每個人都要養,林同學也不例外,但他非常克難地用衛生紙盒,把最上面的那個面裁開,底部鋪上衛生紙,那就是她蠶寶寶的家。
(其實我覺得小孩子直接得太過殘忍,我也是用衛生紙盒養蠶寶寶,很多人都用衛生紙盒養蠶寶寶,但唯獨她被笑了。)

那天放學,小孩子都擠在走廊上,我們的小學是聽見學校放的音樂(是踏雪尋梅,好笑的是六年都沒變過)就可以開始從班級走廊離開、下樓梯到離校。聽見音樂大家都開始移動腳步,個子矮小的林同學抱著那一盒蠶寶寶,很珍惜、看著盒子裡面的小生命,以至於她移動得太過緩慢,後頭的男同學(也有可能是別班的)不耐煩,直接從她身邊走過去,調皮地、用力地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那一撞,她嚇了一跳,鬆了手,整個盒子向下傾倒,直接墜地。
裡頭的蠶寶寶全部掉了出來,而人潮的腳步並沒有因為那些蠶寶寶在地板上就轉彎,沒有任何同情心的腳步踩了過去。

我記得我看見的是,午後的陽光多麼熱烈,把樓梯間都曬成了褐色的色調,懷舊而復古,她卻蹲在地上哭,伸出粗糙的手,把一具一具蠶寶寶的屍體,有的血肉糢糊,有的斷成兩截,她一個一個撿回來。

那個課程才剛開始,自然課還沒有上到,我提早知道蠶寶寶的血不是紅色的,是綠色。

她比我們其他人都還要早體驗到「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的感覺。

 

升上五年級之後分班,我再也沒有看過林同學,也非常順勢地將她從我的記憶裡抹去,這十年間,我真的不曾想起過她。
卻在前幾天,面對著鏡子化妝,第一次要用自己的錢請爸媽吃飯,想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看著擺在桌上的唇蜜,還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擦的時候(跟護唇膏同理,會一直吃掉啊。),忽然腦子裡面撞進林同學的名字,跟她對我說:「你媽媽送我的護唇膏我還留著」時的那個笑容。

其實我沒有勇氣去臉書搜她的名字,對她來說小時候失去的東西太多太多,而沒有任何人要幫她,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並不是所有擁有到最後都是失去,也有被好好放在心上的永恆,希望她已經感受到這些幸福的事情,有些事情,擁有一瞬,就是永遠。

希望她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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